2009-01-21

從次級房貸到全球金融危機:剖析與對策

作者:Costas Lapavitsas(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經濟系)
編譯:台灣政治經濟研究會
原題:Costas Lapavitsas interview: the credit crunch;以及Marxists on the capitalist crisis: 2. Costas Lapavitsas – A new sort of financial crisis。本文為此二篇訪談的綜合整理編譯。
出處:International Socialism Issue 117,18 December 2007;以及Workers' Liberty,Solidarity 3/130, 10 April 2008。

譯按:目前的全球金融危機究竟根源何在?目前,從銀行貪婪、央行失策、衍生商品設計不良到金融詐騙等等,各種提法紛紛出籠,幾乎已經注定成為直追1930年代大蕭條一樣的重大研究課題。此一辯論除了直指當下仍在進行的現實問題之外,更對短期的因應對策與長期的體制改革方向具有重要意義。本文作者Costas Lapavitsas專精於金融政治經濟學,對當前資本主義金融體制的特殊性有深刻分析,從幾個層面解釋了本次危機的發生機制,並且就金融面提出了一些替代方案,與一般主流分析有別,相當有啟發性,故選取兩篇訪談予以譯出,供讀者瞭解其論點之概要。



◎金融與實體積累過程的相對分離

自1973-74年以來,在世界經濟中,金融體系所佔的比例顯著增加,而且日益獨立於實體的價值與剩餘價值的生產與積累過程。

這有許多原因,包括科技創新,制度上與政治上的金融去管制化、自由化;但是,更關鍵的或許是大企業在進行投資時愈來愈少依賴銀行借款,而且也愈來愈少依賴一般的外部融資。如今處於實體經濟核心的大資本進行投資時,愈來愈多主要是依靠留存的利潤或直接從(如債券等)公開市場融資。

如此,銀行與金融機構必須尋找其他利潤來源,於是便從個人(工人與其他社會階層)的收入下手,擴張房貸(mortgage lending)與個人消費信貸(consumer credit)。

同時,不同於直接借貸給大企業收取利息,銀行轉而協助企業與其他機構在公開市場上流通股份、債券與其他證券,從中收取費用(fee)。這雖是銀行向來的業務,但其在今天的規模與重要性卻是空前的。

企業貸款的利息收入在銀行的獲利中的比例愈來愈小(儘管依舊重要),而消費信貸、房貸與費用成則為銀行利潤增長最快的來源。在此,尤其是在房貸與個人信貸方面,銀行的利潤不是從實體生產過程中來,而是從個人的收入中抽取得來。

銀行的大量利潤最終來自於工資與工作報酬,這部分日益被銀行與金融機構所攫取;美國的個人可支配所得中用於債務給付的平均比例,從1983年的15.6%上升至2007年6月的19.3%。人們的住房、退休金、醫療與基本消費等領域紛紛成為金融業的獲利來源。

但是以個人收入為利潤來源明顯有其限制,因為過去20年來美國的實際工資並無增長。在此情況下,銀行便有內在的動機去製造資產價格泡沫。因為,例如銀行製造出房市泡沫,人們看起來即變得更富有(即便其實際收入未必增加),接著其他人受到吸引而借貸進入市場,或者原本借貸者的債務又再增加。只要金融資產的價格持續上升,銀行便可以從新加入者身上持續獲利,將其收入轉化為可借貸的貨幣資本(loanable money capital)。

◎金融運作方式的轉變

在此過程中,銀行日益採取高風險的借貸方式(risky lending)。在2001年911事件之後,聯準會大幅降低利率、放鬆信貸,鼓勵人們借款以支持需求,銀行因此積極互相競爭從事抵押貸款;由於一開始一切都正常運作,銀行也逐漸增加次級抵押貸款(subprime mortgage)。

次貸市場其實並不是非常大,雖然沒有人確切知道其規模,但估計不會超過美國所有抵押貸款的15-25%。當然,這已經夠糟了,但使次貸風暴成為一個巨大危機的原因,在於過去20年來金融業的變化。

首先,銀行核貸方式的變化使得高風險借貸更加容易。過去,欲借款者需與銀行打好關係,並努力向銀行證明自己的信用度與還款能力,銀行也會關心借款者能否按時還款,否則便會造成損失。但過去20年來,尤其以近7、8年為高峰,銀行轉而利用半科學式的量化方法進行借款者的信用評分(credit scoring)。

由於個人消費信貸成為銀行最容易獲利的方式,銀行開始利用電腦科技與統計方法處理大量個人資料,以此評估風險並決定要借款給誰。在這種情況下,你只需填幾個從網路上下載的表格,只要算出來的信用評分達到門檻就可以從銀行借款,銀行不再對個人借款者有直接接觸與瞭解。

再者,今天的銀行核貸之後,接著便將手上的債權包裝成新的證券,在公開市場上銷售。也就是說,銀行將貸款視為資產,將其分成一塊塊賣出,不論誰擁有它,就有權從那一塊貸款中取得利息。如此,銀行便不再那麼關心借款者能否按時還款。

這種證券化產生了一系列專營此道的新金融機構,它們利用2001年之後低利率的環境進行貸款,接著將其證券化再售出,另一些機構則利用低利率帶來的廉價信用(cheap credit)購買這些新證券。還有一些金融機構則將這些證券結合在一起創造出更複雜的、合成的擔保債權憑證(Collateralised Debt Obligations,CDO)。很快地,全世界的主要金融機構所持有的證券裡都滲入了一部份的次級房貸。對於這些新產生的證券的風險評估,則成為標準普爾(S & P)或惠譽(Fitch)信用評等機構的生意。接著,還有保險公司來為這些證券作擔保。

上述這些機構全都對原本的借款者不甚瞭解,而且也沒有足夠的動機去嚴格檢查其長期可信賴度。每個機構都只想從中賺取費用,或銷售它們發行的證券,然後繼續開發同樣的生意。只要中央銀行持續維持低利率,此一機制就能為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帶來穩定獲利。評等機構與發售證券化商品的機構一樣對借款者的情況不甚瞭解,而且評等機構還要靠發行證券的金融機構做生意;如果你是穆迪(Moody’s),你對花旗(Citigroup)說「你要證券化的這些東西其實是一堆垃圾」,那你就沒生意了。

在當時,經濟學家們說這種方式很安全,因為風險被分散到大量的群體身上。現在我們知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。這與其說是金融市場的參與者的失職,不如說是原本應該發揮恰當估價功能的整個金融體系的嚴重失靈。

◎危機的機制

這次金融危機的震央是在貨幣市場,貨幣市場是銀行之間互相借款的地方,它給銀行帶來彈性,而且是評估其銷售商品的價格的可靠管道,如果此市場無法正常運作,銀行體系就會出現問題。從2008年8月以來,貨幣市場就無法正常運作,原因在於每家銀行的資產都含有次級貸款,導致銀行之間互不信賴,這使得整個金融體系難以產生新的信用(fresh credit)。這是類似日本1990年代所發生的真正的銀行危機。

當泡沫破裂之後,最先受到衝擊的是已經過度借貸的工人與其他社會階層。在美國,數百萬人已經失去住房。令人震驚的是官方對這些人的困境竟然不置一詞,然而由於這些人受到衝擊,整體的消費也將受到影響,並將以各種複雜的方式衝擊實體經濟的積累過程。

◎全球失衡與美國金融霸權

此次危機的另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是全球性的失衡。近年來中國、印度、俄羅斯與其他中東產油國,透過貿易累積了大量的剩餘,意味著其儲蓄超過了投資。這些發展中國家的中央銀行以這些剩餘購買美國政府債券,代表這些國家借錢給美國;同時,也有很大一部份剩餘是用於購買證券化的資產,最終支持了證券化與次級房貸的擴張。因此,此次危機將是真正全球性的。

就美國而言,儘管美國自1970年代以來在生產領域似乎相對衰退,但在金融領域,美國依然維持支配地位。世界上主要的金融機構是美國機構,美國的銀行支配了世界金融市場,美國管理金融的方式受到各國學習,具有重大影響力,而且目前最近似於世界貨幣的美元也是美國生產的。

美國的結構弱點是鉅額的貿易赤字,但它甚至已經將赤字轉變為力量的來源。那些快速成長的、擁有貿易盈餘的國家持有大量美元,它們貨幣的匯率依據美元而設定,這使它們有維持美元穩定的利益,因為一旦美元崩盤,它們將承受鉅額損失。

金融危機有可能使得資本流動的方向逆轉,引發美元大幅貶值,衝擊美國霸權。有趣的是,美國的統治階級目前似乎不甚在意這一問題,而是以拯救國內經濟為優先。

◎怎麼辦?

面對目前的危機,我們應該提出金融管制的主張,例如管制金融機構的貸款對象與方式、限制金融交易的類型並課稅等等。目前的管制僅集中在要求它們需持有一定比例量的資本,即巴塞爾協定1與2,但金融機構很懂得如何應付這些規定並加以利用。在當前的危機中可以看到,金融機構即便符合巴塞爾協定,卻依然有很大的風險。

更進一步,我們應該堅持,一般人民用於住房、退休金、醫療、基本消費等項目的收入,不應該成為金融證券化或其他投機行為的目標。應該要有公共的機制,以安全而集體的方式為一般人民提供退休金。住房問題不應該透過金融體系處理,而應該要求建造品質優良的社會住宅;以倫敦為例,將住房真正納入金融體系運作,已使得過去20年來房價的上升大大高於個人收入的成長。

信用與貨幣政策是促成目前金融體系的重要因素,但在央行獨立性(central bank independence)的名義下,信用與貨幣政策卻被歸屬於一小群專家的事務,不受公眾監督,而金融業所造成的爛攤子卻要由一般人民買單。因此,如同稅制一樣,人民有權要求對信用與貨幣政策進行民主監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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